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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许白,杭州人士,年纪轻轻荣膺影帝,上数三代都被媒体扒了个干净,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只蛇妖。这是许白第一百三十八次跟别的妖怪澄清他不是许仙和白娘子的后代,雷峰塔的倒塌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及,不是每个蛇妖的下巴都是尖的 葫芦娃害我 好好谈恋爱,轻松小甜饼,不甜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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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门里晃晃悠悠进来个老头儿,衣衫褴褛,落魄不堪,老头儿后头跟着个半大小子,趿拉着张开嘴的靸鞋,穿着大裤衩子,两人一样的脏臭,一样的龌龊。我问他们找谁,老头儿说找姓谭的。我说这儿没姓谭的,他说他打听半个多月了,就是这儿。小子接茬儿说,没错,就是这儿!莫姜听到院里的说话声,破例从厨房走出来,站在东廊下,定定地看着来人,老头儿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莫姜,站了半天,谁也没说话。突然,莫姜哇的一声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老头儿有些慌乱,一双污脏的手使劲儿地抓捏裤子,木讷地说,我对不住你……莫姜。莫姜说,你还活着?还活着……我问老头儿是谁,老头儿说他是刘成贵。我说,你不是死了吗?刘成贵说,我活着跟死也差不多了。我说,你把莫姜卖了,莫姜现在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来找她干什么?刘成贵说,我错了……莫姜脸色白得像纸。我问莫姜,这老头儿果真是刘成贵,莫姜点点头。“死去”的人又复活了,这事变得有点儿复杂,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刘成贵气力有些不 支,挪了几步坐在台阶上,看见我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问我他能不能喝,我没言语。他许是渴得狠了,还是端起来喝了,喝完说,乌梅是药铺买的,一股党参黄芪 味儿,桂花不能用蜜渍,得用绵白糖。不愧是大厨。半天,莫姜缓过劲儿来了,问刘成贵有什么打算。刘成贵说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打算,兜里没钱,身上有病,除了莫姜,他再没别的亲人了。莫姜说,回来也好,咱们好好过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我说,莫姜,你可想好了,他是只狼!莫姜含着眼泪对我说,您说我能怎么着呢,摊上这么一个男人。刘成贵说,我们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顺的。我说,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浅!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半大小子就在院里转,看着敞亮的北屋说,爸,咱们今天就住这儿吧?莫姜说这里是住不得的,这儿是叶四爷府上,四爷和太太马上就回来了,有话到外面去说。小子不听,索性在父亲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摇来摇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响。小子对莫姜说,你住哪儿我爸就住哪儿,我爸住哪儿,我就住哪儿。我问这个无耻的小子是谁,小子说他是刘成贵的儿子,按规矩,他应该管莫姜叫娘。莫姜有些手足无措,刘成贵解释说小子叫刘来福,他娘姓卫,死了。嗬,妓女卫玉凤的后代。我不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演。太阳西沉,是散下午戏的时候了,父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莫姜脸憋得通红,转了几个圈说做下人的,不能给主家儿添乱,只要出去,怎么着都好说。小子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补充说,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碜,吃的不能凑合。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年纪不大,是个混混儿,无赖。我说,你真不要脸!小子现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说,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刘成贵说,现在能有碗荷叶粥喝最好,就八珍鸭舌,解饥又下火。一切好像倒过来了,好像是莫姜亏了他们,欠了他们,让他们受苦受难了,在他们面前,莫姜得赎罪。好不容易,莫姜带着刘成贵走了。父母的晚饭是我给做的,初试牛刀,小露锋芒,印证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动手能力,海米冬瓜汤,肉片焖扁豆,胡桃鸡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饭菜,都是临时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制的。父母到家时,饭菜已经摆到桌上了。父亲在饭桌上大赞荀慧生的《豆汁记》改得好。原来的《豆汁记》是以大团圆结尾,即金玉奴被林大人从江中救起,以义女名分许配莫稽,洞房中一通棒打后,夫 妻和好。经荀慧生一改,变成了洞房内一通棒打,将莫稽以忘恩负义、害人性命的罪名撤职查办,以金玉奴“多谢义父为我报仇雪恨,回家去勤操劳做针业,我侍奉 爹尊”结束。既善恶有报,又出了气。我告诉父亲,这顿饭完全出自我的手之后,父亲惊奇地说,丫儿长本事了,已经能够“侍奉爹尊”啦。母亲问我莫姜在干什么,我说一个叫刘成贵的,带着儿子刘来福找来了。母亲看着父亲说,莫姜说过是无亲无故的……怎么有男人还有儿子?父亲沉吟了一下说,莫稽没想到金玉奴成了林大人的女儿,金玉奴也没想到自己婚姻一场,临了还得回家去“做针业”……世间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很多哪。母亲说,她来的时候莫稽一样的可怜,是我们一碗豆汁救的,收下了她。这倒好,她站住脚了,家眷也来了,敢情“莫稽”身后有一大家子人。父亲问我刘成贵怎么打算,我说刘成贵要吃八珍鸭舌喝荷叶粥。父亲一听就乐了,说这个刘成贵是个内行。母亲把碗一推,让父亲赶紧拿主意,父亲的回答只四个字,“顺其自然”。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莫姜那精湛的厨艺。那晚莫姜没有回来,如何应对那一对父子,我替她发愁 四莫姜走了,母亲不得不再次下厨,我们家又恢复了炸酱面、熬白菜的岁月。现在,我和父亲想念的再不是厨子老王,而是他
他拉·莫姜。我才知道,莫姜姓谭,辛 亥革命后,满人多随汉
姓,正像我们家“叶赫那拉”,姓了“叶”一样,“他他拉”
就姓了“谭”,莫姜应该是谭莫姜。后来实行了户口制度,登
记的时候莫姜却又 没姓“谭”,还是姓“莫”。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了莫姜,我便成了大厨,只要
学校没有课,我的大半时间全扎在厨房里。之所以心甘情愿 地
与红盐白米打交道,是源于我与生俱来的对厨艺的偏爱,就像
我后来偏爱的文学。做饭和写文章是相通的,在谈论文学创作
时我常用做饭来打比喻,写文章好比和 面,初写成不过是刚把
面和成了一个团儿,面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面里的
疙瘩揉开了,文章里的硬伤病句改过了,只是完成一半。还不
行,面得搁在一边 饧,最少得饧俩钟头,文章得搁,最少搁半
个月,饧好的面再揉,搁过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
。急茬的面(疙瘩汤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 经
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饭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这
么简单。大家听了笑我,笑我的文学理论就是一个主题——“
吃”。
莫姜饭做得好,是莫姜火候把握得好;莫姜是不会写小说,倘
若她能写,应该是大家。
依着父亲“顺其自然”的态度,我们尊重莫姜的选择,是去是
留全不干预。晚上,看着莫姜空荡荡的小床,看着月影在房内
的移动,我难以入睡,不知莫姜在哪里……
一个月后,莫姜回来了,憔悴了许多,却依旧的干净利落。这
使我想起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古训,莫姜是个知
情知义的人。她没有解释刘成贵的“死而复生”,也没有谈论
那平地冒出的儿子,只是说给我们添了麻烦,对不住四爷四太
太。
父亲给她加了工钱,每月15块,就算是我们正式地雇佣她了。
莫姜不再与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驸马胡同一个杂院
里租了两间南房,竟然和那个赌徒加凶手过起了日子。后来我
才知道,莫姜是把那个翡翠扁方卖了, 用那钱安顿了这爷儿俩
。王驸马胡同,离我们家不远,隔着一条街,每天早晨莫姜早
早就来了,晚上吃完晚饭,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姜为什
么要接纳刘成贵, 也不能想象她和那个浑身馊臭的老头子躺在
同一个炕上会是怎样一种情景。谁把我卖了,我会记恨他一辈
子,谁砍我一刀,我永世不会原谅他!说得好听莫姜是善 良,
是宽容;说得不好听就是贱!我没好气地对莫姜说,告诉那个
浑蛋啊,不许他上我们家来。
莫姜说,他不来,他在东直门外粉坊帮忙呢。
粉坊是把绿豆做成粉丝的地方,终日蒸汽腾腾,汤水淋淋,粉
坊的附带产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无论是豆汁还是麻豆腐,都
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
谱。一个皇帝跟前的御厨,沦落到做豆汁的份儿上,也算是“
地覆天翻”了。该着!
我说,那个糟老头子,站也站不稳的,还能在粉坊干活儿?
莫姜说,怎么是糟老头子,他比我还小呢,小八岁。
我说,他得靠你养着吧?
莫姜说,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明显地,莫姜已经站在“老浑蛋”的立场上说话了,轻描淡写
,息事宁人,以忍为闾,苦头吃得还不够。
莫姜说刘成贵“不会来”,刘成贵还是常偷偷摸摸往我们家跑
。刘成贵来了,不敢进二门,只是躲在东南角厨房的小院里,
怕我看见,知道我最不待见他,常常是 打听好了,趁我不在的
时候来。比起莫姜来,刘成贵有些老态龙钟,不惟腿脚不利落
,手和胳膊还发颤,一代名厨现在连炒勺都掂不起来了,这叫
恶有恶报。有时候 刘成贵被我在门道撞见,他会惶恐地闪在一
边,不敢拿正眼瞧我,嘴里嗫嚅着,我来给她……送点儿东西
……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地从他跟前走过去。这种无言
的鄙视是最好的报复,不是为我,是替莫姜。
再看见他,手里果然提着东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证实
“送点儿东西”是不虚。
父亲似乎不反感刘成贵,有时候知道刘成贵来了,就把他叫到
里院来聊天。刘成贵进里院从不走垂花门,而是由厨房的小门
进,顺墙溜,沿着东廊进北屋,进来也 不坐,垂手站着,以示
卑微。我一见他这副孙子模样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抡菜
刀的时候是何等凶恶,何等无情,现在装得跟避猫鼠似的,骗
谁呀,狗奴才!
父亲让他坐,他说不敢。父亲说现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没
有了高低贵贱之分,没有那么多礼数了。刘成贵还是不坐,还
是站着,说他站惯了。父亲说,你成了《法门寺》里的贾桂,
站惯了。
刘成贵说,四爷跟西太后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儿的分儿上我也
得站。
我说,让他站着,没让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亲惊奇地看着我,不满地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刻薄,老
刘师傅头发都白了,你跟一个老人能这样说话?有工夫我得上
你们学校一趟,跟你们的校长谈谈,把学生都教育成这样不行
。
我一调大屁股,出去了。
父亲跟刘成贵聊的多是吃饭的事情,扯什么满汉全席134道热菜
,48道冷荤的内容,不厌其烦地用纸记了,说是要写文章。那
时候父亲刚进政协,对搜集文史 资料充满了热情,一礼拜恨不
得写八篇文章往上递,说有些东西不写下来就丢了。父亲是光
绪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学,学成回国,老佛爷驾崩了
,到了也没 目睹上老佛爷真容。刘成贵是见过慈禧的人,据他
给父亲介绍,老佛爷精力充沛,食量惊人,只要肚子稍稍感觉
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就得吃东西。有一 回在颐和
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往谐趣园走,景福阁和谐趣园相隔不远
,几步路,还是下坡,老佛爷不要坐辇,说要遛遛食儿。走着
走着突然停下来,不知为着什 么,要吃鱼羹,厨子就得拿出带
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品尝。刘成贵说,老太后实际是死
在嘴上,怹太贪吃,太没有节制。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
猪肉 皮”,最喜欢的清炖肥鸭几乎顿顿要上,夹肉末的马蹄烧
饼和炸三角要吃刚出锅一咬流油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
禁得住这些油腻!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 当,拉肚子了,成
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宫里的御膳并不都好,太精细,吃几
顿可以,老吃就停在肚里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几位太妃的胃肠
都不好。民间吃得糙, 大眼窝头麻豆腐,绿豆杂面腌菜帮,吃
着舒坦,拉着痛快。
这些话,好像不应该是从御厨嘴里说出来的,刘成贵自己在砸
自己的行当。几十年后我才悟出刘成贵的道理,器具质而洁,
瓦瓮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布衣暖,菜根香,恬
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是最弥足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此经验非一番磨砺不能悟出。
自从刘成贵在父亲的怂恿下开始登堂入室以后,东直门外粉坊
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经常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出现。豆汁和麻豆腐
同属绿豆淀粉和粉丝的下脚料范畴,将 绿豆泡涨,捻皮,加水
磨浆,倒入大缸发酵,下沉者是淀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
而浊,一股泔水味儿。麻豆腐是做粉丝的剩余物,颜色青绿,
有豆腐渣的嫌疑。 刘成贵是个狈,动嘴不动手,在他的指导下
,下里巴的麻豆腐被莫姜做得精致无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
炒,放入青豆、雪里红、胡萝卜丝,单搁出;再炒黄酱,将 蒸
过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备好的作料搀进去,充分
融合,起锅,盛入淡青色盘中,中间打个窝,浇上现炸的辣椒
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盘色香味俱全的 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
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传得很远,胡同里一旦飘出那特有的
香味,人们便知道,叶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
比较麻烦,刘成贵 在送豆汁的时候还要捎带从东直门棺材铺带
些锯末来,熬豆汁切忌滚开大火,大火熬的结果是渣是渣,水
是水,在锅里还浑然一体,盛到碗里,不待上桌,便汤水分 离
了。刘成贵的做法是,豆汁烧开用锯末熬,点着的锯末永远处
于似燃非燃状态,豆汁便永远处于似滚非滚模样,水乳达到充
分交融,喝起来酸中带甜,酵味实足。 父亲翻出一本老旧的书
,上头有说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
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咸各一瓯”。
鸡鸭鱼肉固然高贵,却不如其貌不扬的豆汁滋味悠长。
但是我拒绝刘成贵拿来的豆汁和麻豆腐。这些吃食,隆福寺小
吃摊上都有,不稀罕“老浑蛋”的赐予。
我已经上高中了,活动的范围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学时代能比,
对同班同学顾寅颇有好感,下学常约了顾寅到隆福寺东边夹道
去喝豆汁。摊上的豆汁尽管没有家里的 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
,还有咸菜丝。更主要的,是有顾寅在旁边,并不是为了喝豆
汁,我们主要是欣赏豆汁摊的环境,头顶一个白布棚子,一个
绷着脸,目不斜视 的老头子,两条长板凳,一张小矮桌,周围
是闹哄哄的人,左边是卖炸灌肠的,右边是卖切糕茶汤的……
这是谈恋爱极好的地方。
此时的我,再不会让莫姜做奶酥六品来为我壮门面,足见我对
这场恋爱的认真。
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粮食日趋紧张,副食也开始计划供应,
每人每月四两清油,一斤肉,连碱面和肥皂也要用购货本去买
,莫姜纵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 流油的炸三角来了。父
亲的单位里,干部们主动削减粮食定量,党员带头,从三十斤
减到二十八斤、二十四斤。父亲说他每月有十斤粮食足够了,
为保险起见,他给 自己订了十二斤定量。依着父亲的算计,在
那些红焖笋鸡、清蒸鲥鱼、烧鹿尾、烤羊腿以外,也真的吃不
了多少饭了。单位领导没有理会父亲的想法,很理智地给定 了
二十八斤半,为此父亲还愤愤不平,认为人家挫伤了他的积极
性。
莫姜有些失落,有几次我到厨房去找吃的,看见她挲着手在厨
房里转,不知道该干 什么。粮食按说不少,却突然变得不够吃
,每月24号一大早就得到粮店排队,买下月粮食。父亲因了他
的职务,每月多有供应,但极有限,无非是些黄豆和伊拉克 蜜
枣,有时是几斤咸带鱼。莫姜不会做咸带鱼,她拿着那干瘦的
长条问母亲,是用温水发还是上屉蒸?我由此推断,慈禧老太
太是绝没吃过咸带鱼的。
连青菜也少见了,入冬,每户每人配给了五斤粮票的白薯,一
斤粮票买六斤白薯。我们家用架子车拉回一车,堆在院子里,
父亲见了那些白薯高兴地说,这回可以吃拔丝白薯了。
莫姜愁眉苦脸地说,四爷,拔丝好做,油呢?糖呢?
父亲说他就是说说而已。
有人发明了用“双蒸法”做米饭,据说可以多出三分之二的饭
量。街道上推广,母亲让莫姜去学,莫姜不去,母亲去了,回
来照章操练,把米先炒了再蒸,果然爆米花似的发起不少,母
亲很高兴。莫姜说,米还是那些米,哄了眼睛哄不了肚子。
母亲还学会了做人造肉,吃小球藻,净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
我们吃。
那一阶段,莫姜和母亲常出东直门,到人家收获过的地里去捡
剩儿。捡剩儿的城里人挺多,老娘们儿们为半截萝卜,一块菜
帮而打架。逢有争执,都是母亲出头, 莫姜不会吵架,她连大
声说话也不会,她只会用头巾遮着半张脸,在旁边呆呆地站着
。母亲回来,得意地张扬着她的收获,莫姜则一头扎进厨房再
不出来。好像一切 都变了,都倒过来了,南营房穷丫头出身的
母亲在此时此刻展现了她无可替代的优势。
饮食问题变得越发严酷,不少人出现了浮肿,莫姜面对的不再
是抓炒芙蓉鸡片、滑熘鱼片,而是如何向我母亲学做疙瘩汤,
如何将豆汁饭做得黏稠腻糊。当我发现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
一个坑的时候,母亲哭了,一向“顺其自然”的父亲也背过身
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不顺其自然也得顺其自然了。
我们期盼着刘成贵送来豆汁,在饥饿面前,我再不能矜持,即
便是“老浑蛋”拿来的东西,也照喝不误了。
粉坊成为了国营,还在生产着淀粉和粉丝,市面上豆汁和麻豆
腐早已绝迹。刘成贵负责夜间看门任务,大约是本单位的职工
,还时时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浑蛋” 提着豆汁,迈着蹒跚的
步子,进东直门,拐南小街,将豆汁送到莫姜手里……我不能
想象,如果没有东直门外那个国营的粉坊,没有刘成贵和那些
随时供应的豆汁, 我那年迈的父亲是否能熬过那艰难的岁月。
不知是我们家的豆汁救了莫姜,还是刘成贵的豆汁救了我们。
想起了莫姜的话: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五
转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姜整七十岁,过完了七十岁生日莫姜
提出辞工的要求。
莫姜已经没有精力料理我父母亲的一日三餐,刘成贵成了她生
活的一大负担,六十二岁的刘成贵早早地落了炕,瘫痪了。年
中我给莫姜送钱去,是父亲的意思,为 的是不忘莫姜二十来年
在我们家的好处。我在杂院的小南屋见到了刘成贵,见识了那
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家,两把椅子一张床,一个摇摇晃晃的
桌子,桌上茶盘里 有两个磕了边的茶碗,一把有“孙悟空三打
白骨精”图案的茶壶,正面墙上贴着五年前的奖状,是奖给民
兵打靶第一名刘来福的。刘来福在京郊一家国防工厂当工 人,
自从当了学徒以后就淡出了这个家庭,在厂里住集体宿舍,逢
年过节也不回来,也不给家里钱。我知道,以莫姜的恬淡性情
不会和刘来福去计较,在我看来,那 个是非小子能独立出去也
未必是坏事,有他在家里搀和只能是添乱。
刘成贵坐在炕上歪着脑袋流着哈喇子,脖子上婴儿一样围着小
围嘴儿,见我进来,嘴里呜啦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莫姜说
刘成贵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说不出话
来。
莫姜问我父亲的情况,我说医院检查出是胃癌晚期,这病挺麻
烦。莫姜说,四爷是好人。
我看着莫姜给刘成贵喂饭,一勺一勺把些个糊状的东西喂进那
张斜的嘴里,刘成贵边吃边顺嘴角往外流,莫姜就得迅速用碗
边接了,用手巾把嘴擦净,再喂下一 口。其细致与耐心,不异
关照一个婴儿。碗里的糊糊散发着热气也散发着香味,那是我
从未闻过的味道。我问莫姜喂的是什么,莫姜说菜汁、黄豆大
米面加鸡蛋黄。 我说刘成贵口福不浅,还有鸡蛋黄吃。刘成贵
呜啦了几句,莫姜翻译说,他说了,要是用甲鱼汤再加点儿嫩
羊肝煮,就赶上西太后喝的什锦粥了。
阳光照射在屋内,光线中飘浮着细细的微尘,一切似乎都变得
很柔和。刘成贵一脸的满足,一脸的幸福;莫姜一脸的平静,
一脸的爱意。折腾了一辈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这样……
这样的日月大约是老夫老妻们必要经历的过程吧。
我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两头跟父亲的单位要车去医
院,单位开始还给派,后来连人也找不着了。老三被关在牛棚
里,我只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轮拉父 亲去医院,我在前面蹬
,母亲在后头推。我想,亏得是老夫少妻,否则我的车上得拉
俩。医院里空空荡荡的,大夫护士都去造反了,母亲没了辙,
只会掉眼泪。
父亲瘦得成了一把骨头,无论是八珍鸭舌还是豆汁稀饭,对他
都没有了意义,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渐
渐熬尽。
一件绝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燠热的早晨,刘来福领着一
伙人到我们家造反了。刘来福已经改名叫做“卫东彪”,是随
了他母亲卫玉凤的姓。也就是那天,我 才知道刘来福并不是刘
成贵的亲子,而是卫玉凤的遗留,他的真父亲是谁,无从查考
。卫东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亲被万恶旧的社会迫害致死,
刘成贵名为继父, 待他实同奴隶,非打即骂,不给饭吃,使他
幼小的身心受到极大伤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
他要造反了,造这个日本汉奸的反!
我听了半天,敢情跟我们家没什么事儿,就说,有账你找刘成
贵算去,我们家姓叶!
这下卫东彪炸了,将皮带狠狠一抡,发出嗖嗖声响,指着我说
,别以为革命群众不知道你们的底细,叶赫那拉,你们窝藏了
谭莫姜几十年,谭莫姜是什么人?谭莫 姜是漏网之鱼,是封建
主义的残渣余孽,你们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刘成贵是你们家座
上之宾,刘成贵是伪满洲国汉奸头子溥仪七品顶戴的副庖长!
造反派一听这揭发都很兴奋,开始喊口号,打倒我父亲,让我
父亲出来接受批斗。有人开始往墙上刷大标语,卫东彪领着人
往屋里冲。
莫姜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揪住了卫东彪的胳膊。莫姜脸上那
道生硬的疤在太阳下泛着红光,苍白的头发衬得那张脸绝望而
凄迷,任谁看了这张脸,心都会发出无法抑止的战栗。莫姜说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担着,我不过是叶家的一个厨子,一日三
餐,按月拿钱……
卫东彪抬手照着莫姜的脸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在场所有
的人吃惊了。卫东彪说,你的账待会儿算,饶不了你,我现在
要找的是叶老四!
卫东彪还要往屋里闯,莫姜拦在卫东彪前面不让进,两个人扭
在一起,突然莫姜扑通一下跪在卫东彪面前,嘴里喃喃地说,
孩子,我求求你了……
卫东彪说,谁是你孩子?你不要混淆阶级阵线,伟大领袖毛主
席说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
就要反对!
院内口号阵阵。
母亲架着近乎弥留状态的父亲出现在房门口,父亲惨白的面容
、深陷的眼窝让所有的人害怕,有人开始往后退了